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一百四十七
洪武十五年八月丁丑朔
○丙戌,皇后马氏崩。
后之先,自宋太保默家,子宿州闵子乡新丰里,世豪里中。父马公,性刚直,爱人喜施,赒人之急,如将不及。后生元至顺壬申七月十八日,母郑氏,早卒。后幼,父素与定远人郭子兴为刎颈交,遂以后托其家。父卒,子兴育后同己女。
后自少贞静端一,孝敬慈惠,聪明出人意表,尤好诗书。既笄,嫔于上,诚敬感孚,内外咸誉之。值岁大歉,后从上在军,尝自忍饥,怀糗饵脯修供上,未尝乏绝,造次颠沛,恪遵妇道。上每有识记书札,辄命后藏之,仓卒取视,后即于囊中出而进之,未尝脱误。
上焚香祝天,愿天命早有所付,毋苦天下生民,后谓上曰:“方今豪杰并争,虽未知天命所归。以妾观之,惟以不杀人为本。颠者扶之,危者救之,收拾人心,人心所归,即天命所在。彼纵杀掠,以失人心,天之所恶,虽其身亦难保也。”上曰:“尔言深合我意。”明日冒雨归,语后曰:“昨闻尔言,往来方寸间,不能忘。有一卒违令,忽与妇人俱,诘之,不能隐,吐实云掠得之。我告之曰:‘今日用兵,所以禁乱,若寡人之妻、孤人之子,适以生乱,不即舍之,吾必戮尔。’此卒感悟,遂即舍之。由尔之言也。”后曰:“用心如此,何忧人心不归乎?”
参军郭景祥总制和州,人言其子所为多不法,上遣按察书吏唐原嘉往察之,归言景祥逐其子,其子持矟欲杀父,上以语后,必诛此子,后曰:“吏言恐不实,况老郭止一子,杀之不实,则枉矣,又绝其後。”上复遣内使佛保廉,无持矟事,遂释景祥子而杖吏,乃告后曰:“非汝见之明,吾几杀此子矣。”
后初未有子,抚育上兄子文正、姊子李文忠及沐英等数人,爱如己出,後太子诸王生,恩无替焉。上帅师渡江,后亦率诸将士妻妾,继至太平。及居建康时,吴汉接境,战无虚日,亲率妾媵,完缉衣鞋,助给将士,夜分不寐。时时左右上规画,动合事机。陈友谅寇龙湾,上督师御之,后尽发宫中金帛衣服,遣内竖送于军,以赏战士,士皆奋力拔栅,遂败友谅而俘其众。李文忠守严州,郎中杨宪言其不法,上召文忠至,移守扬州,后谏曰:“严州边临敌境,文忠素信于人,易文忠而用他人,人心不服。”上悟后言,遂仍令守严州,卒成克杭之功。
洪武元年春正月,上即帝位,册为皇后,因谓侍臣曰:“昔汉光武劳冯异曰:‘仓卒芜蒌亭豆粥、滹沱河麦饭,厚意久不报。’君臣之间,始终保全。朕念皇后起布衣,同甘苦,尝从朕在军,仓卒自忍饥饿,怀糗饵食,朕比之豆粥麦饭,其困尤甚。昔唐太宗长孙皇后,当隐太子构隙之际,内能尽孝,谨承诸妃,消释嫌猜。朕数为郭氏所疑,朕径情不恤,将士或以服用为献,后先献郭氏,慰悦其意,及欲危朕,后辄为弥缝,卒免于患,殆又难于长孙皇后者。朕或因服御诘怒小过,辄谓朕曰:‘主忘昔日之贫贱耶?’朕复为惕然。家之良妻,犹国之良相,岂忍忘之?”罢朝因以语后,后曰:“妾闻夫妇相保易,君臣相保难。陛下既不忘妾于贫贱,愿无忘群臣百姓于艰难。且妾安敢比长孙皇后贤,但愿陛下以尧舜为法耳。”
后既正位中宫,益自勤励,督宫妾,治女工,夙兴夜寐,无时豫怠。劝上亲贤务学,随事几谏,讲求古训,谕告六宫,孜孜不倦。一日,集女史清江范孺人等,问曰:“自汉唐以来,何后最贤?家法何代最正?”对曰:“惟赵宋诸后多贤,家法最正。”后于是命女史录其家法贤行,每令诵而听之,曰:“不徒为吾今日法,子孙帝王后妃皆当省览,此可以为万世法也。”或曰宋朝过于仁厚,后曰:“过于仁厚,不犹愈于刻薄乎?吾子孙苟能以仁厚为本,至于三代不难矣。仁厚虽过,何害于人之国哉?”
上尝谓后曰:“君者,百责所萃,一夫不得其所,君之责也。”后即起拜曰:“妾闻古人有云,一夫失所时予之辜,一民饥曰我饥之,一民寒曰我寒之。今陛下之言,即古人之心也。致谨于圣心,加惠于穷民,天下受其福,妾亦与有荣焉。”又尝从容告上曰:“人主虽有明圣之资,不能独理天下,必择贤以图治。然世代愈降,人无全才。陛下于人才,固能各随其短长而用之,然尤宜赦小过,以全其人。”上喜,称善。
一日,闻得元府库输其货宝至京师,问上曰:“得元府库何物?”上曰:“宝货耳。”后曰:“元氏有是宝,何以不能守而失之?盖货财非可宝,抑帝王自有宝也。”上曰:“皇后之意,朕知之矣,但谓以得贤为宝耳。”后即拜谢曰:“诚如圣言。妾每见人家,产业厚则骄至,时命顺则逸生,家国不同,其理无二,人之常情,所当深戒。妾与陛下同处穷约,今富贵至此,恒恐骄纵生于奢侈,危亡起于忽微。故世传‘技巧为丧国斧斤,珠玉为荡心酖毒。’诚哉是言!但得贤才,朝夕启沃,共保天下,即大宝也,显名万世,即大宝也,而岂在于物乎?”上曰:“善。”
尝侍坐乾清宫,语及穷约时事,上曰:“吾与尔跋涉艰难,备尝辛苦。今日化家为国,无心所得,上感天地之德、祖宗之恩,然亦尔内助之功也。”后曰:“陛下一念救民之心,格乎皇天,天命眷之,祖宗佑之,妾何力之有?但愿陛下不忘穷约之时,而警戒于治安之日,妾亦不忘相从于患难,而谨饬于朝夕,则天地祖宗,非惟庇佑于今日,将为子孙无穷之福耳。”又常举稼穑艰难、小民疾苦、和睦昆弟、周恤亲戚之事,以教诸王王妃,戒其骄纵。
上凡御膳,后必躬自省视,宫人请曰:“宫中人众,无烦圣体。”后曰:“吾固知宫中有人,但妇之事夫,不可不谨,膳羞上进,不可不蠲洁。脱有不至,汝辈受责,吾心岂安?吾所以为此者,一以敬上而不敢忽,一以保汝辈免于责也。岂为无人耶?”宫人闻之,莫不感悦。
后闻女史论西汉窦太后好黄老,顾而问曰:“黄老何如?”女史答曰:“清静无为为本,若‘绝仁弃义、民复孝慈’是也。”后曰:“不然!孝慈即仁义事也。讵有绝仁义而为孝慈哉?仁义乃为治之本,乃曰绝而弃之,非理也。”后令诵小学书,注意听之,既而奏曰:“小学书,言易晓,事易行,于人道无所不备,真圣人之教法,盍表章之?”上曰:“然!吾已令亲王、驸马、太学生咸讲读之矣。”
(《明太祖实录·太祖孝慈皇后传》,第1页/共2页)